有一次偶然翻阅“书法报”,一组组端庄、稳健、俊朗的隶书、楷书、行书作品映入我的眼帘,当时我没有注意作者的名字,凭感觉以为是刘炳森大师的作品。我的眼睛瞬间一亮,心想大师就是大师,汉隶、唐楷、魏碑、行书写得如此工整、到位。大师最具慧眼的是,他能抓住清代伊秉绶隶书的主要特征,不温不火不激不励,再加上自己的创立,后来的作品实属难得的行家之作。可是当我认真审阅时,却发现大师的隶书似乎有些变化,难道是大师仙逝之前的作品?正当我猜测其结构变化时,这才发现原来此隶书作品的作者是张铜彦,那一刻张铜彦的名字映入我的脑海,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书者知道,隶书从起源至形成,首先经历了战国至秦王朝的初创阶段,西汉时期它才从官样文字中走到了民间,完成了隶书字体的正体化,后来成为当时的通行字体。西汉中晚期至东汉时期是隶书的大发展期也是日臻成熟期,这个较为特殊的历史阶段,是隶书字体和书体的共荣期。汉代以后,形成“军阀割居”,胜者为王败者寇,王者喜欢的字体取代了隶书的正体地位。那时隶书字体实用价值逐渐减弱,难登 “大雅之堂”,只要不受王者喜欢的其它字体的艺术价值也被人们所忽视。明末清初,随着金石学的兴起,隶书的艺术特性重新被文人学者所认识。它在沉睡了千余年后,又以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开始复兴。伊秉绶是清代隶书复兴期的典型代表。铜彦的隶书,尤其是在结体构形方面受伊秉绶和刘炳森的影响很大。如横画多的字顺其自然,使其高大,美观可瞻,笔画少的字,适当压缩,使其方扁,上下呼应。在坚持因字立形这一基本结体原则下,对字的结构加以大胆变形,其隶书风格的基本特点体现在方正圆劲、沉雄厚重,但又不乏灵秀之气。为了使其隶书在保持方正圆劲、雄浑厚重风格的基础上增加灵动和神采,铜彦独具匠心,把赵孟頫行楷书中的牵丝映带和行笔的节奏变化,颜真卿楷书结体中笔画的粗细对比,以及篆书的修长结体等都巧妙和谐地融入隶书之中。表现出他所具有的现代构成审美意识,因而让人感觉新奇。可以说,匠心独具,浑然天成,气度不凡。
伊秉绶在其所著的《默庵集锦》中谈到隶书时曾这样说:“方正、奇肆、姿纵、更易、简省、虚实、肥瘦、毫端变换,出乎腕下;应和、凝神、造意、莫可忘拙。”一个“拙”字,虽然简捷却是伊氏对汉碑深研、临摹之后的经典总结。铜彦深得伊氏隶书之“拙”的奥妙,他书写的“拙”体现在结体的方整和线条的平直与平实。其隶书结体虽不以姿媚取胜,在整体风格古拙厚重的前提下,偶以跳荡的笔画来破解整幅作品的沉闷,达到寓巧于拙、平中见奇的“大巧若拙”的和谐境界。扬雄曰:“书为心画”。我认为铜彦的隶书之所以能达到这种境界,与其忠厚诚实、随和朴素、严谨稳重的为人处事风格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杨雄的话道出了铜彦的书写风格。
书者皆知,隶书的结构多是横向取势,意态宏深,长撇大捺,左右开合。而铜彦在书隶的过程中,既深谙传统经典隶书结体的横向取势之理,又着意于字体结构的屈伸变化。铜彦有时根据章法要求或防止字形雷同,在书写探索中运用伸缩办法来打破隶书扁宽取势的习惯定势,其隶书整体取纵势较多,且不乏篆书的韵致。他的结体以纵向取势为基调,篆隶结合,古趣盎然;铜彦的隶书大量吸取了简帛书、汉篆和楷书的结体,通过开合的巧妙变化,不但避免了笔画与笔画的平行、这一部分结构与另一部分结构的平行,而且充分展示了隶书的动态美感。其点画组合的方式、字形的方扁、偏旁部首的迎让关系以及自己独特的审美趣味,也是形成他隶书与众不同风格的一个重要原因。铜彦所书写的其它字体,作者不去一一述评。
后来中国金融工会召开各协会理事以上人员开会时,我又与铜彦不期而遇,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2011年元月的一个上午,我拨通了铜彦家的电话,热情的声音让我再也奈不住寂寞的编辑部环境,急切地想与他见一面,倾诉胸中的郁闷,切磋一下书法知识。他表示欢迎我至家中畅谈,还客气地说,请我看看他近期的创作,提一提意见,便于他的进步,也算是加强了协会之间的交流。怀着一种神秘感和一种敬仰的心情,我敲响了铜彦家的门。果然夫妻二人已经泡好了香茗等待我的到来,并摆上了铜彦近期创作的作品。我啜一口热茶,专心致志看了他近期的创作,两个人便进行了推心置腹的交谈。谈书法、谈绘画、谈人生、谈哲学。从交谈中我知道了铜彦为追求书法艺术,追求他的理想王国,所做的一些常人所不能为、不敢为、不愿为的事情。他的超人之举,让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李白、杜甫、陶渊明,想到了稽康、竹林七贤——
铜彦出生在河北省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农村,从少年时代他就钟情于书道。那时家里贫穷,没有能力买笔墨和纸张,他就以树枝为笔,田野为纸,劳动的间隙,他在山野中恣意挥洒,直到70年代初步入军营。在紧张的训练之余,他仍然不忘少年时代的梦想,临池笔耕。80年代,铜彦买了许多书法碑帖方面的教材,进行了反复研习,随着对书法艺术学习的不断深入,他感到应该系统地学习书法知识,就义无反顾地报名参加了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书法专业的学习。通过三年的系统学习,铜彦对书法艺术的认识和书法艺术传统脉络又从理论上有了一个较清晰的认识,更加增强了学习书法知识的坚定信心。
1992年,铜彦转业到中国人民银行总行任一本杂志的美术编辑。由于工作顺心又能发挥书法知识的特长,他成了出类拔萃的业务骨干。先后任副处长、处长、党委宣传部副部长。可以说,那个时候他在事业上得心应手,个人前途充满了阳光。仕途上的“潜力股”,让许多削尖了脑袋向往此道的人垂涎欲滴。就在这个大好的前程面前,他做出了一个常人无法理解的选择,尤其是在物欲横流私欲膨胀的那个年代——2004年初,他的决断更令人费解。他主动申请提前14年退休,要专心致力于书法艺术的研究与金融书法事业的发展。在当时,直至今天,金融行业始终是世界上多数国家的白领阶层,也是就业时十分炙手的行业,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行业。人民银行总行,是当时金融行业的金字塔顶部,也是众多金融界人士尤其是基层员工和社会大众仰视的单位。不可否认,中国是一个官本位的国家,芸芸众生中谁不渴望有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既便不是在北京在金字塔的顶部,就是在县乡的银行部门工作,也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更何况在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又是一位局级领导。这样一个领导岗位,一个大鹏可展翅的岗位,铜彦却坚决要从领导岗位上提前14年退下来,已经处于四平八稳的官途中,现实社会中几人能做得到? 然而铜彦做到了!超人吧!!
实际上,他的超人之举当时很多人不理解,他的战友他的朋友们尤其是家乡的父老们,大家不理解他为什么好好的官不当却要练什么书法?中国历史上贫困潦倒的是文人,沿街卖艺的是有一技之长的人,达官贵族才是真正的“人上人”。一个宗族的家谱上从来都是把官位的大小看成是族人的荣耀。甚至有一些家族把乌纱帽绘在家谱上,提醒族人们升官发财。因此许多人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惋惜,会提出疑问,张铜彦发了那一根神经?为什么放着好好的官位不坐?
作者在痴迷的创作过程中,也曾遇到过同样困惑的问题,遗憾的是没有铜彦的勇气,苟且偷生在官场上近二十年,到了知天命之年才明白那条路不适合自己走。所以很理解也很赞赏铜彦的选择。 交谈中我对他说:“我们是御用文人,你的腰杆才是直的!中国是一个崇尚气节的民族,历史上秦桧、汪精卫的书法作品也不错,谁愿意收藏他们的作品?”
一个平俗的人凡事提得起,放不下,尤其是走“官路”的人,有几人能够在红运当头时激流勇退?真正放的下,才是超人,才能走得更远,也能走得轻松,走得痛快舒畅。在宣传部副部长的位子上,铜彦整天埋头于大量繁杂的具体事务,无暇专心于书艺,只有在夜幕合拢华灯照明的时候,他才能找到宁静,找到心灵的家园。但即使是这样,很多的应酬往往使他难以专心于碑帖之间,寒灯夜火的宁静有时被无奈的应酬所打乱。这是官场上必不可少的交际格律,这种现象在许多人看来是“得意”的表露,在他看来却是无谓的耗时,让他时常在两难中徘徊。经过一段时间的“忍无可忍”,铜彦终于“割袍断交”,选择了“放弃”权力,放下来之不易的官位,放下手中忙碌的工作,放下无法推辞的应酬,一头扎进碑与贴的海洋,一头扎进书房自我的天地,一头扎进书法历史的长河。铜彦在那里掬一瓢清澈的水,一边长饮,一边无拘无束地与古人对话,与古人交流,与古人争辩。铜彦这才感到身心放松。真正有志于书道,他找到了信心,找到了自我,游离于艺术之间而非你争我斗的官场。
放下官位难,坚持走自己的路更难。信息化的现代生活,不是陶渊明时代,也非中国历史上四大书院那般清静。身为中国金融书法家协会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的铜彦,一方面团结带领金融书协一班人为壮大金融书法队伍、扩大金融书协的影响、推动金融文化的发展而忙碌,另一方面为全面提高自身的艺术修养,有闲暇就泡在碑与帖的整合与交错学习之中。他向我展示了学习郑文公、始平公、张迁碑、石门铭、石门颂、曹全碑、乙瑛碑、颜真卿、苏东坡、赵孟頫、吴昌硕、王蘧常、伊秉绶、刘炳森等历史上及近现代各个不同时期他们的代表作,或对他有补益的碑帖。对以上大家,他都进行了系统的临习和归纳总结,他这种“咬定青山不放松”,锲而不舍的精神,让我敬佩不已。我站在他身旁,默默注视着他进入创作仙境的样子,看到他每创作一幅作品,不管大幅小幅,都是极其认真、细致。他首先一丝不苟地制好版式,然后才有条不紊地进行创作,这样既能保证作品的成功率,还可以减少作品中的瑕疵。
在相互的交流中,我无意中听到了令书法同行们振奋的一件事,铜彦所作的宏篇书法精品,竟然是用羊毫笔直接蘸一得阁墨汁书就,不蘸一滴水。在创作的历程中,许多书法家可能都试过,大多数人写过一段时间,因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意到笔不到,放弃者众多。没想到铜彦竟然如此得心应手,大字小字写得如此到位精湛,浓淡、虚实皆在笔下自然流露,密不透风,疏可跑马,黑处飞白皆尽得妙处,令同行刮目相视。
中国书法艺术是世界艺术之林耐人寻味的一个门类,她以自身的高雅深厚,展现了其自身伫立于艺术殿堂的价值,点缀丰富了世界艺术之林的博大。而“知白守黑”与“计白当黑”是中国书画艺术的一个传承观念,仿佛内家拳高手,善于“无笔墨处”见精气,于无声处听声音,四两拨千斤,以小见大。虚笔处,不是虚无飘渺风吹云散,留白处,也不是简单的空白、遗忘。中国人讲究阴阳互依,虚实相生,书者把人生的哲理渗透于书画之中,这就是中国艺术家们孜孜不倦追求的意蕴、内涵和境界,这也是铜彦终生追寻的目标。
羊毫一支,视墨池为甘露,古典诗词随口出,挥动“墨军”游韧有余,虚实飞白写人生,谁堪相比?
放弃权力,崇尚书道,潜心书艺,孜孜以求,淡薄仕途,甘愿寂寞,中国又有几人?
能做到者,铜彦也!
2011年2月作于北京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金融作家》杂志主编)